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鐘離判在侍郎府中散步。

抵達朝鹿城不過短短幾日,就發生了許多事情,從前在奚國侯府的廊下聽雨看劍,那些日子遙遠得令他恍惚。

鐘離判倚著院墻傷春悲秋,沒註意一個漆黑的影子趁著暮色翻了進來,悄無聲息地從海棠樹上落到他身後。

一把彎刃如飛鳥停在他頸間。

黑衣人:“洛弈在哪裏?”

鐘離判:“……”

鐘離判兩眼一閉,軟綿綿地向後倒去。黑衣人本意並非要對他怎樣,心中一驚,下意識接住他,只見鐘離判面無血色,昏死過去。

黑衣人的腦海裏不禁浮現出兩個字:碰瓷。

他顫抖著伸手去掐鐘離判的人中。

那手纖細修長,是屬於少年的一雙手。

過了一會兒,鐘離判悠悠醒轉,搭著黑衣人的手坐起身,虛弱道:“不能嚇我,我很容易死掉的。”

黑衣少年:“……”

這個錯誤的展開方式使他感到混亂。

鐘離判勢必要讓局面變得更加混亂一些。

“你記住了,公主說,這裏沒有洛弈,只有謝逢生。”

“不管他改叫做什麽。”黑衣少年的聲音冷冰冰的,“我找的就是他。”

“那就好辦了嘛。”鐘離判拍拍白狐裘上沾的雪,自然地牽起黑衣少年的手,領他朝屋裏走去。

“謝逢生他們出城了,還沒有回來,不過應該快了。”鐘離判問,“你吃飯沒?”

但凡面前這個人記得自己剛剛還明晃晃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,就不會問出“你吃飯沒”這種話。黑衣少年迷惑了,一時竟分不清鐘離判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,故而也忘了要掙脫他牽著自己的手。

府門吱呀一聲開了。

孫靈雨正和謝逢生說著什麽,手裏拎著一大袋燒雞,她一擡頭,就看見鐘離判站在房前,旁邊有一個一身漆黑,就差把“刺客”兩個字寫在臉上的人。

電光火石之間,黑衣少年的彎刃就甩了出去,直取謝逢生的胸膛。

孫靈雨還沒看清,謝逢生已經抽出長劍,擋下了致命一擊,彎刃之間的鎖鏈卻將他纏住。

兩人頃刻便在院中激烈交手。

“哎呦,好嚇人啊,什麽情況。”孫靈雨繞過他們,迅速跑到鐘離判身邊,鐘離判在檐下找好位置開始看戲了。

鐘離判給她挪了點兒地方。

“來找謝逢生尋仇的吧。”鐘離判撕開紙袋,和孫靈雨一人分了一只雞腿,“剛剛差點要殺我,幸好被我糊弄了,感覺腦子不太好使。”

“身手倒是不錯。”孫靈雨大嚼雞腿,看著院中刀光劍影,煞有介事地點評。

“那個刺客刀法雖然詭譎難測,可惜經驗不足,更何況謝逢生若是認真起來,整個朝鹿城都恐怕難有敵手,勝負已經分出來了。”鐘離判說,“好冷啊,我們進屋吧,你手上的錦囊是哪裏來的?”

“這個啊,師父剛剛給我的,說是我娘臨終前留給我的。”

鐘離判口齒不清地說:“康康?”

孫靈雨在鐘離判華貴的白狐裘上擦擦手,打開錦囊,裏面囫圇掉出一個玄鐵物件。

——那是一枚瀚海狼符。

謝逢生旋身挽了一個劍花,將黑衣少年的鎖鏈掙脫,皺眉問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“我是來取你性命的人。”黑衣少年說,“你當初背叛虞襄之盟,出賣親族,如今在朝鹿城享盡榮華富貴,難道就想不到有這麽一天嗎?”

那邊打得如火如荼,轟轟烈烈,這邊坐在臺階上的孫靈雨和鐘離判兩個人已經雙雙呆滯了。

孫靈雨呆滯道:“這是什麽?”

鐘離判呆滯道:“如你所見,這是蠻族的草原之主達呼爾王,用以號令朔洲六郡的瀚海狼符。”

“說得不錯,很有常識。”孫靈雨呆滯道,“我是問這個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娘留給我的錦囊裏呢?”

“還不明白嗎?”鐘離判呆滯道,“你娘就是達呼爾王。”

孫靈雨:“……”

鐘離判:“的老婆。”

孫靈雨:“…………”

謝逢生不明就裏:“我?出賣?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。”

“背信棄義之人!”黑衣少年手執一雙彎刃,再度襲來,“與你多說無益!”

“你是前襄國宗正氏遺孤?”謝逢生皺眉。

黑衣少年不答,鎖鏈又一次纏上謝逢生手臂,謝逢生終於忍無可忍,瞅準黑衣少年近身的時機,一劍柄擊中他頸後,將他敲暈。

雖然謝逢生很想把這個一頓胡攪蠻纏的小家夥丟到滄海去餵魚,但是他尋著多年前的一樁舊事找來,口口聲聲都關於縈繞著自己許久的那個夢魘,實在令謝逢生無法一殺了之。

“先關進庫房。”謝逢生吩咐道。

鐘離判已經從震驚中緩過神來,思忖片刻,便與孫靈雨分析道:“你以前說過,你師父是十五年前在風岐郡撿到你的,那就是搖光十五年……我記得那時邊境與蠻族總有紛爭,蠻族鐵蹄屢屢越過明月關,侵犯風岐郡北部領土,後來是玄鐵朔風營的楚凜將軍帶兵出征,才將他們趕了回去。”

孫靈雨喃喃道:“蠻族是我大靖的敵人,我娘竟與他們的達呼爾王……”

“也不必這樣說。”鐘離判嘆息,“自從楚凜將軍與他們打過幾仗,這些年他們便偃旗息鼓,倒相安無事。你娘所遺寥寥,這個瀚海狼符是達呼爾部極其重要之物,可見你那位尊貴的父親對她應是一往情深。”

孫靈雨默然半晌,目光散散的,這會兒卻收了回來。

她把狼符藏在袖子裏,對鐘離判說:“此事你切勿對任何人提起。”

鐘離判點點頭。

“如今我在公主手下,身份還是單純些的好,這狼符我自會留著,有朝一日或許能去開雲城與他相認。”孫靈雨嘆道,“到底在這世間我不是孤身一人了。”

鐘離判笑著說:“你從來都不是啊。”

幽冥昏暗、萬籟俱寂之中,他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。

“澤兒……”

“澤兒,為娘去了,你要記著三件事……”

火焰吞噬了綺麗的樓閣。

“第一,你是襄國侯之子,身上流淌著宗正氏的血脈。”

“第二,你要為宗正氏全族報仇……”

“第三……”

宗正澤猛地睜開眼睛。

他身處於一個狹窄的庫房,面前的鐘離判裹著白狐裘,捂著手爐,十分虛弱地窩在躺椅裏,正在攪動一碗銀魚羹。

“你醒啦?”鐘離判撥弄了一下燭燈,火光忽地在宗正澤的瞳仁裏亮了一瞬,照出剎那的墨綠色。

鐘離判已經將他身上繩子解開了。

宗正澤冷冷地看著他:“你不怕我殺了你?”

“你要是真想殺我,早就動手了。”鐘離判把銀魚羹塞給他,“快吃吧。”

宗正澤確是半日未進水米,匆匆就著碗沿喝了幾口,擡頭卻發現鐘離判正笑瞇瞇地盯著他。

宗正澤有一絲不自在:“……”

“我叫鐘離判。”鐘離判說,“你呢?”

“……澤。”宗正澤別過臉去。

“澤?”鐘離判問,“你姓什麽?”

宗正澤不答話了。

鐘離判隱約了然,方才仿佛聽謝逢生提到“前襄國”“宗正氏”之語,他記得自己年幼時曾有過一場叛亂,前虞國洛氏與前襄國宗正氏皇族宗室勾結太傅,意欲謀反。

彼時他的父兄奉命前去平定,所以記得分明。

宗正澤坐在影影綽綽的燈火中,深褐色的長發束在腦後,一雙冷漠的瞳仁如翡玉,這些都是章洲櫟人的特征。而他的五官卻是華族模樣,眉宇間自帶著一種疏離的氣質。

好難辦啊……鐘離判內心哀嚎,此刻不禁想念起孫靈雨來。若是人人都似她傻白甜就好了,世上棘手的事情應該會減少八成。

一刻鐘前,謝逢生官大一級壓死人,讓鐘離判去審問那個刺客少年。

鐘離判一頭霧水:“審什麽?”

謝逢生:“有什麽審什麽。”

鐘離判:“為什麽讓我去?”

謝逢生和顏悅色:“因為我不想去。”

謝逢生挾未來一月的夥食以令鐘離判,手段極其卑鄙,影響極其惡劣,鐘離判只好不情不願地來到了庫房。

可是月光泠泠,他看見那個刺客少年深陷夢魘,小聲地喊著娘親的時候,心中不免一動。

人間的悲傷到底還是相通的。

宗正澤睜開眼睛,那一點脆弱頃刻就消失不見了,燭光映在他雙眸中,如同流動著兩團暗火,隱藏著桀驁和孤獨,兇戾和稚嫩。

這是一只離群的小獸,尚不鋒利的爪子隨時都準備撕扯敵人的咽喉。

鐘離判清清嗓子:“是這樣的,我來呢,主要是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。關於謝逢生,也就是洛弈,應該並非你所想的那樣。”

宗正澤乜他一眼。

鐘離判:“……”

非常恐怖!他在心裏吶喊。

“……算了。”鐘離判軟弱道,“你不要這麽兇嘛,是謝逢生和你有仇,不是我。謝逢生還壓榨我出賣免費勞動力,我也和謝逢生有仇,我們現在是同一陣營的了。我從精神上支持你去把他幹掉,這樣我就可以回家,你也可以回家了。”

宗正澤:“……”

“我沒有家。”他低聲道。

關於疏通失怙兒童的心理問題,鐘離判剛剛才解決完孫靈雨的經典案例,儼然已是個中高手。

“你想和我說說嗎?”鐘離判試探著問。

大約他生得虛弱,命如紙薄,與人無害,太適合當一個聆聽者。從謝逢生開始,在前往朝鹿城的轆轆車輿上,就對他說過關於虞襄之亂的只言片語,和自己散佚的身世。此後在朝鹿城的數年間,鐘離判將會不斷地耳聞或見證許多故事,直到改朝換代,塵埃落定,他懸腕提筆,把那些故事都寫做書卷,在三陸七海間永遠流傳。

此時此刻,搖光三十年的冬天,宗正澤認真地望向鐘離判的眼睛。

他們都無法預知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,在漫長的時間裏,他們將要彼此相隨很多年,固然也會有慪氣和爭吵,幸而這一眼是不曾後悔的。

宗正澤終於想起了鐘離判那雙潮濕而漆黑的、小鹿一般的眼睛,與六年前記憶裏一個潮濕而漆黑的雨夜重合起來。

“鐘離判。”宗正澤忽然說,“永樂郡的鐘離氏。”

鐘離判點點頭:“你怎麽知道?”

宗正澤側過臉去,半晌,終於開口。

“我認得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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